医院的“痛点” 人才结构失衡,经营压力沉重
发布于:2020-07-07 16:37   来源:陕西网   作者:本刊记者 左 京

县级医院,从未像现在这样被重视。

基层医疗卫生事业发展蓝图——“县要强、乡要活、村要稳、上下连、信息通、模式新”,已经给县级医院把调子定好:优先发展地位。

是机遇,也是挑战。这同时意味着,作为分级诊疗体系的核心枢纽,县级医院必须有拿得出手的重点专科。因为未来,群众90%的疾病都要在县域内得到解决。

但一方面,医疗市场竞争白热化,医学人才流失速度加快;另一方面,群众对县级医院诊疗水平产生的信任危机,仍未完全化解。医院还要面临因人员结构不合理,造成的经营负担过重等问题。可谓一个烧饼两面烙,面面都在火上烤。

“每个医院都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啥的”

送走最后一个新冠肺炎疑似病人,2020年2月底,白河县人民医院院长胡明朝宣布:全院要有序复工复产了。此时,国务院的有关文件刚刚下发。

全国县级医院联盟群里,各家反馈来的消息都差不多:疫情影响近两个月的收入,大部分在保本运营,也有的贷款发工资。有同行向胡明朝讨教,咋样缩减开支?他思索了一下,说:“你试着关掉一两部电梯看看。”

胡明朝打着点滴。疫情期间,他的痛风病发作得更加厉害,脚几乎不能沾地。这几天,他只好光着脚穿拖鞋办公,见有人进办公室又急忙把脚塞到桌子底下。

白河县人民医院有410名职工,一个月工资加绩效300万元。这意味着,医院每月起码得有800万元的收入,才能维持正常运转。今年2月份特殊,进账400万元(平时900万元左右)。

胡明朝一刻也不敢歇,因为他从疫情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机会——能让这家县级公立医院“突围”的机会。

白河县有21万人口,可长期以来,很多群众一有头疼脑热,就跑到仅一江之隔的十堰去看病。全县每年医保支出1.5个亿元,分到县人民医院头上,不到3000万元。

“大部分钱都花到外边了。十堰医疗资源雄厚,5家三甲医院,咱安康市才3家。一个小时便到,而且是‘医保直通车’。”

十年来,在胡明朝手里,县医院告别了借钱过日子的窘境。但“隔壁”三甲医院的虹吸效应,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太和医院武当山院区的大广告牌——现代化、园林式、智慧型三级医院,就立在白河狮子山新区的公路沿线。白河县中医院更是直接被十堰市人民医院托管。

白河县人民医院眼科护士长夏静曾在十堰某医院学习。“科室分得细、医生见得多。甚至在通道上相遇,人家的医护人员都能做到让病人先走,先进程度可见一斑。”

医院每年都会选送不少于6名医生护士去天津、北京、南京等地进修(这其中还不包括参加国家3年规范化培训的新考入医生),为的就是不断“刺激”大家,提升诊疗和服务水平。

“每个医院都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干啥的。”胡明朝点醒自己的职工,中央每年下拨300万元经费,贫困地区加200万元,为的就是让县级公立医院买设备、引人才,加强专业能力建设,担起分级诊疗枢纽的任务和使命:

承担县内常见病、多发病的诊治任务;承担急危重症抢救和复杂疑难病症诊治任务;接受下级转诊,指导乡镇做好医疗、康复、预防保健、防病指导……其中最核心的是,县级医院要强,必须得有更多能拿出手的专科!

眼科主任姜明玖十分感念,医院给了他施展抱负的平台,把白河县人民医院眼科的牌子树了起来。

“以前眼科没有住院部,收的病人挤在其他科住院。为了支持我们搞专科,胡院长硬是把行政办公室压缩了一层。”姜明玖感慨,白河地理条件特殊,缺少平地,整个县医院才占地11亩,眼科却能拥有一整层,这极其不易。

治疗和护理一旦跟上,病人的治愈率大大提高,眼科名声大振。不光是白河本地,甚至安康其他县区、湖北等地都有患者慕名前来。2019年,眼科创收600万元,成为医院名副其实的王牌科室。

受疫情影响,群众无法到十堰,眼科手术预约量更是暴增。复工复产第一天,就有10多台手术等着姜明玖。

白河县人民医院医生下乡为群众义诊

“群众只要走进县医院就会发现,我们的医生,再也不是只会挤挤眼药水、挂挂吊瓶。我们的五大中心,胸痛中心、孕产妇急救中心、新生儿急救中心都已通过国家认证,创伤中心、卒中中心正在申报。急救时间用秒卡,3分钟完成心电图。”胡明朝说得很骄傲。

1月31日,白河县人民医院抢救了一位十堰市郧西县产妇。当新生命呱呱坠地,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医院大楼,很多医生护士眼眶湿润,“危难时刻,我们公立医院是顶用的”。

“让人才飞翔,但医院手里得紧紧拽着线”

秀屏山层林尽染的时节,27岁的医生李清海收拾包袱,准备暂别白河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他师父陈明的老家:江苏省淮安市。

临行前,陈明带李清海爬上山顶,指着层层叠叠建在山崖上的房子说:“到了那边,如果哪个老师不肯教,我来协调。但如果是自己不努力,那你真是没脸回来。毫不夸张地说,你要学的手艺,将来是要救这贫困山区无数老百姓的命。”

陈明是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派到白河县人民医院的外援专家。他擅长神经介入手术,通俗地说,就是在大脑血管中取血栓、放支架。

这是一项在淮安市各县级医院已开展多年的手术。在脑梗塞病人发病急性期的黄金6小时之内,通过及时取栓,保留其百分之八九十的大脑功能,大大降低脑梗死后肢体瘫痪甚至死亡的概率。

“为什么要让县级医院掌握这些技术,因为这样不耽误群众的病情。”在2019年6月陈明到来时,白河县人民医院还无法开展这一项业务。陈明心急如焚。

手术要用的大C臂X射线血管造影机,医院已经在筹措资金购买,但最主要的,是科室没有能拿下这个手术的人。设备等一等总能买回来,业务骨干到哪儿去挖?

在给病人做气管插管时,陈明意外发现了李清海。虽然他大学读的中医学专业,但看手上功夫,确实是做介入手术的好苗子。陈明看中李清海的,还有这孩子身上的那股子劲——决意挑战急性期治疗。

在正式拜师前,陈明告诉李清海一个“秘密”:搞介入手术,需要在造影机X线指引下工作,对医生的眼睛、大脑、甲状腺都会有损伤。时间久了,甚至对男性生殖系统也有一定影响。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和女朋友商量过了,我们早一点要小孩。”看着羞涩的李清海,陈明很触动。但他患了干眼症,只能一个劲眨眼睛。

医生的成长不容易。为了让李清海有机会大量实操,陈明向医院建议:送他到淮安去学习。院长胡明朝拍板:是人才,得让他的翅膀不断充血,这样才有可能展翅飞翔。

距离白河1000公里之外,淮安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专家们,都很喜欢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一有手术,就请他当助手。刚开始不熟练,股动脉穿刺一次不成功,所有人在旁边给他打气,继续做、一定行。

白天上4台手术,晚上快累瘫了,李清海仍然咬着牙,在宿舍里偷偷练习。他把静脉输液管摆成人脑血管的样子,一遍一遍用细导丝模拟,直到完全走通所有的路径。

“老师们告诉我,人脑是一个非常精密的结构,尽量保存其良好的神经功能,这是对生命的尊重。所以他们哪怕从凌晨1点坚持到4点,也要尝试走通极其难走的血管路径,一次性解决患者的病痛,不开颅。”

陈明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徒弟李清海的动向,他对带出一个未来县级医院学科带头人很有信心。一年的援助期即将结束,他瞅着空,就向院领导“进言”:等李清海学成归来,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用好、留住。

对县级医院来说,专业技术人才缺乏已经成为一道难解的题。以白河县人民医院为例,每年国家都会分派10名本科生。医院花费大量的显性成本和隐形成本着力培养,用待遇、感情、环境留人,但仍旧流失严重。

“医院高级职称的科室主任,年薪拿到20万元以上,比我拿得高。可与上级医院或者好的私立医院相比,我们的待遇还是低。”胡明朝说,很多业务骨干感觉到,自己创造的价值与获得的报酬不平等。但公立医院的分配机制,又不可能给他另设一个待遇标准。

无奈之下,医院只好与外出进修学习的医护人员签订协议。但仍旧有人敢扯断“这根线”。前两年,有个湖北籍姑娘,赔了20万元,离开了。

陈明却认为,真正的人才,更看重的是一个能展示自己医术的竞技舞台。他从李清海身上,看到了这一点。

“医院得着眼把大盘子做好,手心手背都是肉”

很难看出来,还有不到100天,白河县人民医院副院长、白河当地著名的老中医姜辉聪就要退休了。

他坐在中医诊室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气定神闲。哪怕每天早上来看病的人排出几十米开外,直排到口腔科门口,他脸上永远都是挂着笑,不急不躁。“很多病人都是半夜赶山路来的,能找到咱,就一定要对得起群众这份信任。不看完最后一个,这一天都不算结束。”

群众离不开姜辉聪,姜辉聪也放不下他的病人。同是医生的孙女常开他的玩笑:“您是退二线,上一线。”但这在县级医院并不多见。

记者调查发现,如今,在县级医院存在一个普遍现象:业务骨干担任院领导后,一般转管理岗,就不再出门诊看病了。反倒是三级医院,常有干业务出身的院领导每周给自己安排接诊日,有的每年还做一定量的手术。

“很多院领导都是专家,放弃业务,对自身、对病人都是一种损失。三甲医院的院长为什么要出诊?因为他只有接触大量的病人,和医护人员亲密合作,才能知道医院的管理到底存在哪些问题。这是相辅相成的。”某县级医院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医生告诉记者。

如果说院领导每个人都有自己分管的事务,无暇顾及原本的业务,存在客观因素,那在少数职工中产生的“重行政、轻业务”的思想,只能用各医院长期延续下来的薪酬管理机制来解释了。


杨财云是白河县人民医院ICU护士,她每月有半个月在夜班坚守。由于护理的全是重症患者,吸痰、倒尿袋、清理大便,是她们最平常不过的工作。如果遇到有的患者痰多,操作稍有不慎,痰液就会喷护士一脸。

“我一直不敢让我妈知道自己在医院干活时的模样,她觉得她的宝贝女儿是天使。但这次疫情,她从电视上看到援助武汉的护士背氧气罐,已经偷偷哭了好几日鼻子。”

杨财云说,不要惊诧于援助武汉时,全国的ICU护士为何会表现得那么专业、敬业。因为去武汉的人做的事,就是她们平时做的事。

护理工作劳动强度大,护士有时候连上厕所都要掐秒。但即使像杨财云这样有编制的护士,收入和一些行政岗拿平均工资的正式职工比,相差也不多。而医院因业务发展需要,大量招聘护士,这些临聘人员的收入又比本科室在编护士低1500元左右。

“干轻松的活,拿的都差不多,谁还愿意去干脏活、累活。这就是县一级医院有职工产生‘贫困户’思想的原因。”

胡明朝在竭力改变这种现象。作为管理者,他要研究出符合本院实际的绩效考核与分配方案,既要把钱分到最能干的人手里,还要统筹做好医院的“大盘子”。对于他来说,十个指头不一般长,但手心手背都是肉。

“没有哪个岗位不考核,包括开救护车的。100公里耗油上线是12升,这是我计算过的。你非要开小差,那对不起,咱有制度。再比如同样是收票,开一张6分钱,每个月算工资就数票票,最高的和最低的人收入相差10倍。”

从管理角度看,考核并不是要处罚谁,而是要鞭打慢牛,让整个医院的运转更有效、大家的饭碗更满。而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医院行政后勤人员,只要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勤勉尽职,都应该拿到与贡献值相当的薪酬。

至于行政后勤与专技人员到底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比例才更科学、更精简高效,这值得在全国县级医院联盟群里好好讨论讨论。(《当代陕西》本刊记者 左京)



责任编辑:邓梦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