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农场主 | 迁徙
发布于:2023-07-10 19:02   来源:陕西网   作者:左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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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志丹县新绿养殖家庭农场

“大宝,起帘子呦。”

“噢。”

…………

“大宝,放帘子喽。”

“噢。”

…………

在农场里众多的活计中,大宝似乎极乐意干这一件。

给食用菌拌培养料要掌握配比,装菌袋得把握好松紧度否则容易生青苔,采蘑菇最好戴上手套轻拿轻放要不然破坏卖相……接菌种他则连想都不敢想,那是细活中的细活,他爸老闫从来不放心别人做,都是自个儿上手。

但起帘子不同,简单又有趣。这温室大棚有好几层帘子,就像人身上穿的衣裳:里头是半透明的塑料纸,好比贴身保暖的秋衣;外头是厚厚的草帘或者棉被,冬天站在大太阳底下瞅,有点像唱信天游的老汉身上裹着的黑棉袄。

大宝有把子力气,转动起摇把来能惊得落在棚顶的鸟儿使劲儿扑扇翅膀。碰上运气好了,他还能捡到几根好看的羽毛。

大宝也不知道这是他们搬的第几个“家”。他的户口本上清清楚楚写着他是志丹县杏河镇前园子村人,但他似乎对这个迎来他生命的地方并没有太深印象。在大宝的记忆中,他与自己的父母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蘑菇棚里,以前在保安街道孙岔村的地界,现在搬到了顺宁镇保娃沟门村。从地图上看,他们迁徙的路线正好走了一个顺时针圆。

对了,大宝还有一个很熟悉的地方——火车车厢。从他八个月大开始,父母便抱着他辗转颠簸于去往北京、上海的火车上。

大城市的楼是真高呀,遮天蔽日的,马路又长又宽。在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年代,大宝常看见他爸老闫弓着腰在路上给人发烟:“麻烦打听一下,××医院该咋走哇?”

大宝得的病,医学上给取了一个让人绝望的名字:脑瘫。这差点让大宝的妈妈哭坏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

但不管医生每次给的诊断结论有多么冰冷刺眼,老闫就是不信、不服。“你看,我的娃娃在学校学会写字了,说不定哪天遇着个好医生,他的病能(治)好。”

不用说,大宝的情况,送去学校里老师作难,其他家长给白眼。“他可以不交作业不考试,只求你让他坐在课堂上就成,他毕竟是个娃娃呀,是娃娃哪有不念书的?”老闫当过两年民办教师,仰仗着曾经同行的情分,他求人作揖把大宝送进了一所村小。

大宝上小学那会儿,农村还没有固定的农贸市场,老闫两口子常骑着一辆旧电蹦子到处跑着卖蘑菇。生意时旺时淡,有时候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还卖不完,他们就把大宝裹严实了放在车上,一家三口依偎着等待最后一个主顾的到来。

菇农一年四季分不清忙闲,老闫却一直保持着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的习惯——只要是从哪个广告上看到能治大宝的病,他的胸腔里总能燃起一把熊熊烈火,恨不得连夜晚就赶了去。


老闫是全志丹县第一个种蘑菇的人。

当年他还在老家教书的时候,邮递员送来的书刊中经常夹着一些赠送的小本本,里头的内容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介绍种植养殖技术的豆腐块文章。有一回老闫在上面看到有人在种天麻,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民办教师不比带编制的正式教师,工资少得可怜不说,哪天说被辞退也就跟扛锄头的老农没啥区别。其实老闫念高中时生物化学成绩极好,后来不知咋的调皮捣蛋迷上了武侠小说,最终在高考时落了榜。

他仔细研究了天麻中的化学成分,确信这种枯黄干瘪像小老头的脸一样的根茎植物药用价值极高,便照猫画虎试种了一小块地。但也可能是技术还没研究透,收成一般。

正在老闫为还要不要坚持种天麻而进退两难时,靖边县一个亲戚恰好回乡探亲,极力鼓动他种蘑菇。“搞这两样费的工夫差不多,但种蘑菇见效快,一茬接着一茬出,卖了就是现钱。”

前面已经有人蹚好了道,种蘑菇比起种天麻进展顺利了许多:用组织分离法制备母种对于老闫这种技术控来说一学就会,菌袋里的玉米芯和麸皮完全可以就地取材,蘑菇的生长条件也不严苛,只要室温控制在30摄氏度以下就能正常生产。而志丹县的气候特点是:冬季漫长,夏季短暂。

老闫又因地制宜对菌棒的尺寸进行了改良。如此一来,一个平菇菌棒能连续使用八到九个月。管理得好的情况下,一棒可以出七八茬菇,一茬平均产一斤,一个温室大棚摆4万棒,算下来一个种植周期的产量就在30万斤左右。

“在孙岔村那阵子,最好的一年一个棚卖了20万元。但是种蘑菇咱说了算,行情可不由咱这些泥腿子说了算的。”2014年,蘑菇市场波动大,老闫一时也没能找下冷库或者烘干设备,只能眼睁睁看着蘑菇从新鲜到变黄变臭,还得掏钱雇人往沟里倒。

有时老闫也相信霉运这回事。也就在那两年,因为蘑菇棚的供水不太稳定,他便请熟人来给打一口井,但水井打到了流沙上,统共抽上来一桶水。没办法,他又从附近一条沟里抽水,结果沟里的水受到了工业污染,蘑菇棚损失惨重。

那些日子,老闫觉得他头顶的天都是灰蒙蒙的,他变得比先前更加寡言少语,也不愿意走到人前去。或许只有日日与他做伴的婆姨才知道,老闫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最大的心病不是赔钱,而是没有钱该咋样给大宝看病。


2017年,老闫家被精准识别纳入了贫困户。

15年了,老闫两口子在蘑菇棚里没黑没明干了15年,身上仍旧背着30多万块钱债。

就在不到一年前,老闫拉着大宝的手说:“娃呀,我们最后再上西安一趟,看罢这回如果还不行,以后不管谁再说的天花乱坠咱都不看了。爸使劲给你攒钱,肯定够养活你。”

从走进那间偏僻又简陋的私立医院到走出来,老闫花了不到十分钟。他站在太阳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吐故纳新,跟这十多年的心病做了了结。

回到志丹,老闫去申办了一家家庭农场。大宝在营业执照上认出了自己名字,他高兴了好几天。

农场选址定在顺宁镇保娃沟门村一座现代农业产业园里。老闫的邻居们有种草莓的、种火龙果的、种甜瓜的,大家所租用的温室大棚都是政府投资修建。另外政府还给配套了冷库,想租用时出点电费就成。

老闫思量着先少包几个棚,他手头着实拮据。找银行借吧,他没有像样的担保;找亲戚朋友借吧,他实在难张开口。就在这时,老家的扶贫干部找到他,希望他可以带动前园子村的贫困户一起发展食用菌产业。至于他眼下的困境,扶贫互助资金正好可以解燃眉之急。

“这20万元互助资金一下子把我救活了。”每次提起这事老闫都挺激动,他用十万块钱承包了五个大棚,租期七年,剩下的钱用来投资周转。

很快,前园子村16个贫困户中的七个也在老闫这里入了股。这些人家的日子各有各的难怅,抱团在一起就为互相取暖。

农场的阵势搞得越来越大,老闫需要找得力的帮工,他便常把生智老汉喊来。生智老汉虽然腿上有残疾,但种蘑菇也没啥重体力活,他又勤快又心细,反倒比旁人干得更好些。

生智老汉一辈子没有生养,抱养了个闺女视若珍宝。一些周边村子来帮短工的婆姨知道了他们两家的情况,偶尔也在一起感慨,苦命人帮衬苦命人。

大伙儿的原意是夸赞老闫心善,但每每被他听见了,都要惹他伤心一番——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自尊,不能碰,一碰就碎。

这么多年了,或许老闫从心底里不喜欢、逃避、抵触甚至厌恶别人把他的孩子称作“残疾人”,虽然对其他贫困户的这份共情的确源自他的人生经历。

贫困户入股分红协议签了三年,这三年里老闫经营管理得不错,平均每户得了1万多块钱分红。老闫带着七户贫困户脱了贫。


这是张延军头一次来老闫的农场。论起来,这位县农经站的副站长还曾是老闫高中时期要好的同学。

老闫的农场有一个独立的院子,入了门,铁笼子里养的鸽子,地上到处跑着爱叫唤的鸡,尤其是那一棚刚养出来的蔬菜,绿格盈盈的,惹得张延军羡慕不已。

但是双脚一踏进蘑菇棚,张延军却霎时红了眼。

原本进棚口用来堆放农具的狭小的土坯房里,两口子盘上了锅灶,又从老家拉了水瓮、案板、锅碗瓢盆。就在两人刚在外边说话间,老闫的婆姨已经默不作声往锅底添了一把柴火。

婆姨端上新卧好的荷包蛋,招呼张延军快坐。张延军举目四望,满屋子里连两个一模一样的板凳都找不下。

“你们两口子这么苛待自己是为了个啥?我就不相信种蘑菇挣的钱不够你们置办个像样的铁皮房房。”张延军看着老闫。

在老同学面前,老闫有点不太好意思:“蘑菇棚里宽敞又暖和,我们都是受苦人,铺张床就能睡。”果然,张延军穿过通道进到里间,在墙角看到了行军床和一盆泡着没来得及洗的脏衣裳。

张延军没忍住:“还说是老同学哩,这么多年哪里见你进过我的门?别人还知道来问问农业上有没有出啥新政策,或者有啥好产业让给指指方向。你倒好,遇到啥难事从来不见吱声。”

“我的情况,你知道……如今都好了。”老闫晃了一下神,但很快又缓了过来,拉起老同学参观自己的蘑菇棚。

吸取之前的教训,老闫提前定好了计划,让菌棒分批出菇。这两年县城的农贸市场发展很快,他对接到两家粮油蔬菜批发门市,每天定量给人家供300斤平菇,现付现结,价格平稳。

老闫还搞了几棚香菇。香菇的特点是出菇比较集中,产量也比平菇小,老闫没有走订单,而是随行就市。最近棚里的香菇菌棒已经转成了琥珀色,眼看就要出菇了。

老闫的侄子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找着工作,也看上了这个营生跟着他种蘑菇,2022年一年下来收入了20多万,小伙子倒觉得比挣工资还强。

说到这儿张延军趁机劝老闫,多琢磨琢磨咋样挣技术钱。“你搞了20多年食用菌种植,懂得一整套技术原理,完全有资格去给农户做技术指导。而且现在有的村集体有钱却苦于寻不下好产业,你的家庭农场可以给他们卖菌棒,也可以搞托管。

“其实现在志丹的香菇供应市场并不饱和,主要还是靠从外面拉。河南西峡的供货量是很大,但是那边气温高夏季没法生产,这也是个市场空缺。”

老闫一直认真听着,但未置可否。张延军也没指望他马上就能想明白,只说叫他闲下来好好琢磨琢磨。

送张延军走的时候,老闫顺嘴提了一句,大宝的弟弟说话间也快大学毕业了。“给老二结婚的钱攒够了,也就能帮娃到这了。”

老闫的意思,老二毕业还是想让他回志丹来。“其实我不爱大城市。”说完老闫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咱没钱。”

张延军瞧着老闫憨笑中带着的调皮劲儿,有点像十七八岁时那个敢把天捅破的少年;旋即又从这笑声中抽离出一丝苦涩,跟他的白头发配着,变成一张人到中年的父亲的脸。

七年的承包期就快到了,谁也不知道老闫还会不会迁徙,又将迁徙往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宝会一直在农场里快乐地起帘子。

蘑菇棚的帘子起开了,光透进来,真亮堂。

(本文刊发于《当代陕西》202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窦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