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踘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三月，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离夔州通判任，赴南郑（今汉中市区，后同）在其幕下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一职。王炎一到任就将宣抚使的治所由原来的益昌（今四川广元市西南），移至南郑，这是因为他考虑到“帷幄制胜，汉中为便”（《舆地纪胜》卷一八三引王炎语）。相比之下，南郑更接近斗争的前线，迁治南郑，是为了适应抗金形势的需要，也确实表现出王炎进军的决心。三月初的一天，陆游到任不久初抵南郑，便在山南道上信马由缰，只见如绳般笔直的东西大道蔓延无际，周围沃野千里，麦陇青青，桑林郁郁，男耕女织，富庶淳朴，苜蓿连云，杨柳夹道，车来车往，气象更新，于是一扫低落赴任途中思乡愁绪，壮心萌动，欣然提笔写下开篇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山南行》。

诗中前四联交代时空概念，写景状物“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踘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后四联借古言今、托物抒怀“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看似前四联浪费诸多笔墨描写山南一带风光，实则是说明南郑地利、民心可用，战略资源充裕丰沛，为后四联议论抒发胸臆做好铺垫，起承转合自然顺畅，结尾戛然而止，有力有味，读后令人震撼鼓舞的同时又余音袅袅，发人深省，催人奋进。语言平实明朗，章法整饬谨严，饱含英雄壮志，气势奔放，境界壮阔，不仅是一首绝好的古风，而且具有很强的教育意义和史料价值。

《山南行》是陆游到南郑前线后的第一篇诗作。诗中不仅描写了南郑的自然景物、风土人情以及重要地理位置、军事地位，还暗示放翁先生意识到了南郑作为抗金前沿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因此唤起了其对于抗金战略的思考，对收复失地充满必胜的信心，表达了先生对于当朝时政、军事的看法，体现了先生满腔的报国情怀。先生初到前线，亲眼看到南郑平川沃野、桑麻遍地、民风豪爽、气俗雄健，内心非常振奋，不禁对收复中原充满信心和期待，并从而改变了自己以前所持有的军事策略，认识到从江淮出师并不易于完全消灭金兵，而以关中为根据地，向东收复中原更为可行。从历史文化角度看，南郑是一座古城，本为古今兴亡之地，胜迹煌煌；从地理形势上分析，南郑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军事地位极为重要。宋室南渡后，南郑更成为西北国防前线、宋金必争之地。先生到此后，登韩信将坛、谒武侯祠庙，拜将坛上冷云低垂，似乎在悯怀当年韩信登坛拜将、辅佐刘邦成就一代帝业的荣光；武侯祠笼罩在暮春的余晖之下，诸葛亮北伐中原、六出祁山，屯兵南郑的史迹历历在目，于是，先生想到了南宋的现实：宋朝失去中原已经40多年了，从江淮出师北伐中原，屡次遭受挫败，实在不是一条必胜之道。看来如果要恢复中原的话，就要以南郑为根据地出师关中，再由关中东出。先生这种战略构思，既与南郑的史迹相合，也是对南宋恢复中原具体军事行动的反思。因此，先生的爱国激情与恢复中原的壮志益发高昂，开始积极谋划进取之策。《宋史》本传：“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由此可见，从军南郑，实为先生人生历程、创作生涯之一大转关。清人赵翼就曾说：“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瓯北诗话》卷六）。

先生不仅以诗人的笔触更以军事战略家的眼光描写了山南之行，诗中的景物无不为其战备思想而服务，而对南郑史迹的感慨，又蕴含着一股怅然——昔日的良才已逝，南宋何时才能有如许贤才呢？然而，这并不妨碍先生提出他的由南郑取关中、由关中取中原的战略主张。因为先生知道，不管有没有贤才，山河破裂，都是需要国家民族的每一份子去尽力恢复的，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诗中洋溢着浓郁炽热的英雄主义情感，使得这种感慨愈发深沉动人、高亢有力。

另外，先生在《金牛道中遇寒食》中还写道“乍换春衫一倍轻，况逢寒食十分晴。莺穿驿树惺惚语，马过溪桥蹀躞行。画柱彩绳喧笑乐，艳妆丽服角鲜明。谁知此日金牛道，非复当时铁马声。”在《南郑马上作》一诗中云“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迷空游絮凭陵去，曳线飞鸢跋扈鸣。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同样是写景状物、抒怀言志，画面感很强，也是《山南行》情感和思想的延续，诗中虽然有“迷空游絮凭陵去”“落日断云唐阙废”的慨叹，却并没有一味地叹老嗟卑、愁苦迷惘，而是用“谁知此日金牛道，非复当时铁马声。”“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分别结句，陡然一转，豪气顿生，整首诗充满昂扬向上和雄浑开阔的格调。 

八百多年前的汉中，阳春三月，天气晴好，先生信马由缰，缓步过桥，眼前天高云淡，流水淙淙，莺啼蝶舞，风筝翩翩，柳絮蒙蒙，气象峥嵘，一派明媚秀丽、宁静祥和的美丽风光，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先生因此心情激动、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对从戎南郑、恢复中原、驱除金人充满信心！

八百多年后的春天，我用心品读着先生的这些诗篇，用心感受着先生眼中笔下汉中诗画一般的田园风光：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山野间的色彩渐渐耀眼起来，红的、紫的、白的、粉的、金黄的，都攒足了劲，竞相开放，姹紫嫣红，明艳夺目。一场春雨过后，阳光好像过滤了一般干净，天蓝蓝的，是那般高远澄澈；初起的云还没有成团，丝丝缕缕，若隐若现；远山如黛，轮廓似有似无；近柳如烟，纤巧的媚眼儿倏忽乍现；苜蓿连片，翻波逐浪，紫云盈盈，漫水接天。农民在田地里劳作，不时有清亮的水塘和白墙灰瓦的农舍从眼前闪过，疏影横斜，水流清浅。风柔柔的，吹得杨柳嫩绿鹅黄，吹得麦浪田间翻滚，吹得纸鸢云中飞翔，吹得炊烟袅袅升起……

随着道路的曲折延伸，一会儿那黄那绿呈现在前方引领着我们，一会儿那粉那紫又绕在后面跟随着我们，一会儿那白那红跳到左面，一会儿那青那蓝又转向右面，像个调皮的孩子与我们捉迷藏似地。近处，公路两旁的油菜花连片连片肆无忌惮地平铺着、怒放着，犹如金黄的地毯、金色的海洋。远处的山坡上，油菜花在绿树青苗掩映下不像平川那般恣肆热闹而是恬淡静默，或层层叠叠，或这里一块、那里一畦，镶金嵌玉，铺金叠翠，把天汉大地装点的愈加明艳夺目，好似一幅幅五彩斑斓的油画，分外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桃李馥郁的甜香、山野菜的清香和草木的芬芳，我终被无边无际的花海陶醉，被沁人心脾的芳香熏醉，被田间耕作的翁妇感染，囿于世俗琐事的身心顿时释放开来，好似倦飞的鸟儿归巢一般轻松自在！

我在诗句中追逐着先生探春的脚步，想象着先生满腹的壮志情怀，意欲跟随先生一路向前，试图用浓过花香的思念填满时间的缝隙，抚平内心深处的怅惘。

不知不觉间，夜深人静，我徜徉于诗稿之中不能自拔，流连于山野之间不想抽身，但苦于第二日还要上班，无奈之下只有睡去，带着春日暖阳、满袖春风、满眼春光、满身花香和满心的念想进入梦乡。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在梦中，放翁先生催马信步走近我，告诉我：最是一年春好处！春的勃勃生机、融融暖意、欣欣向荣与生命的终结、繁衍在这个季节里对接、轮回、更迭，生生不息……

在梦中，我得句，遂凑一首七律《天汉春早》抒怀：

寒浅春归绿染川，平畴四望袅晴烟。

梅腮渐褪青牛动，柳眼微开紫燕翩。

不待东君凭送雨，但闻野老自扬鞭。

风光莫负今朝好，新岁调和胜旧年。

（作者：高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