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产影视佳片的“好地方”——陕西新生代导演在黄土高天上“贴地觅诗”
发布于:2024-05-07 09:17   来源:当代陕西   作者: 李彬

这是沉寂多年后的一次集中“爆发”。

2022年,电影《柳青》荣获全国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电影类优秀作品奖;

2023年5月,《树上有个好地方》获第十九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少儿题材影片奖;

2023年11月,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上,获得5项提名的中小成本影片《拨浪鼓咚咚响》摘得最佳儿童片奖,成为“最大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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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内,陕西电影先后包揽三项国家级大奖,是灵光一现,还是厚积薄发?那个曾经代表华语电影最高成就的“西部电影”能否再次“上映”?

始于偶然、忠于热爱、归于坚持

“电影能让我这样的人被看见,被认可。”谈起自己与电影的渊源,《树上有个好地方》的导演张忠华坦言,是自卑将自己引到这条路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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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有个好地方》电影海报

上学时,强烈地想被关注、被肯定的心理诉求塑造着张忠华的成长轨迹。他觉得,文艺节目不仅脍炙人口,还能教化人心。所以,张忠华那时本就不多的零花钱,几乎全都买了相声小品戏曲的磁带,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坚持买,攒了满满两个鞋盒的磁带。零碎的课外时间也几乎全用在听磁带、背经典台词上。

临潼华清中学的班级元旦晚会上,全班13个节目,张忠华独演或参演了九个。2002年,他鼓起勇气带着自己写的相声小品剧本到了陕西电视台,想要应征省台春节联欢晚会,结果被门卫拦了回去。

失望的张忠华回到临潼的家里,用父亲研究农业用的一台DV机鼓捣起来,将自己脑海中那些相声小品一口气拍成了视频。

下课铃声一响起,张忠华就将自己拍好的视频播放给同学们看,在学习节奏高度紧张的高中,同学们观看时总是全神贯注且充满欢笑,这样的场景,让内心极度自卑的张忠华得到了无数次的疗愈。

2003年,张忠华带着一本厚厚的大学规划书踏入西北大学,成为艺术设计专业的学生。他将大学四年的计划命名为同慧四年计划,立志要实现自己的电影梦。

出于对电影的热爱,他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学共同创立了西北大学同慧影视工作室,并且在暑假里拍出了第一部名叫《霸王年代》的儿童电影。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部电影处女作,接连在首届西北大学电影大赛、陕西电视台纪录片大赛、第十二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暨第六届全国大学生影像大赛折桂,还被选送第38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参展。

“和我一块领奖的都是北影、中戏这些专业学电影的人,颁奖的也全是知名导演,非专业的我一下子就感到儿童片这条路适合我走。之后连续两三年,只要我一拍儿童片就拿奖。”出生于六一儿童节的张忠华,感觉自己的命运在冥冥之中与儿童电影绑定,不断获奖让他看到了儿童电影领域的“可能性”。

平行时空里,西安美院在开学的第一个晚上放映了张艺谋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人群中,大一新生田波全程站着看完这部电影。那几十分钟里,田波的情绪被光影牵动着哭哭笑笑,直至电影落幕,他的情绪仍旧沉浸在艺术的冲击力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么多人能同时在光影之中有笑有泪,电影太有魅力了。”回到宿舍,他便对自己学的广告设计专业有了悔意,觉得当初应该去考电影学院。

此后,他一头扎进电影的海洋,如饥似渴般的自学起来,六元一张的盗版电影光碟,田波看了数百部国内外优秀电影。还凭着一腔孤勇,去到西影拜访厂长,表达自己强烈的创作欲望。

他和几位同学成立了影像工作室,实验性地做出了一部三分钟的动画片,获得了省文联举办的首届西部DV影展短片单元的评委会大奖。在母校报告厅首映的时候,连过道都挤得是观众,播完一遍没有一个人走,掌声经久不息,只好再播一次,一连放了三次,同学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小小的实验短片创作,带来不小的反响,这让田波内心荡漾起继续拍电影的想法。寒假里,他带着家乡父老拍起了关于乡愁的故事片,制作出60分钟的短片《抬头见喜》作为自己的毕业创作交给学校。

这份独树一帜的毕业创作在学校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有老师认为,作为平面广告设计专业的学生,这样的短片不符合毕业创作要求,无法评分,如果不重新提交符合要求的毕业作品,那么田波就无法通过毕业考核;也有老师认为,这样的作品极具创新性,应当鼓励。

田波能否毕业的话题一直闹到了校领导那里。院长杨晓阳说:“这学生居然创作了一个我们学院没有的专业,他没准儿未来会成为未来的大导演呢,我建议给评优。”校领导看完片子,不光给出了超高的评价,学校还隆重的为这部片子举办了首映礼,这份特殊的作业获得了当年毕业创作一等奖。

有位老师被田波的执着感动,引荐他去找自己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的同学霍廷霄。那时,霍廷霄已是电影界首屈一指的电影美术指导,长期与张艺谋、陈凯歌、杨亚洲等众多著名导演合作。

得知霍廷霄当时正在张艺谋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剧组担任美术指导,田波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见面后,田波将自己对电影的热爱一股脑道给同为陕西绥德人的前辈,霍廷霄把这个小老乡就留在剧组做了美术助理。

与此同时,因为优秀的毕业成绩,田波被西安一所很体面的高校录用。可他一心想着拍电影做导演,决定辞去这份当时看来几乎算是“金饭碗”的正式工作。

田波是全村走出的第一个本科生,他的父母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和接受儿子这个在他们看来完全是瞎胡闹的选择。热爱一腔,孤勇泱泱,田波坚定地追随自己内心的选择,直至两年后做出成绩才得到父母的谅解。

朝夕不负少年郎

大学四年,张忠华拍了九部长片、11部短片,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共青团中央的“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等各种电影奖项,基本拿到了学生电影奖的大满贯。

2007年,西北大学艺术学院成立,张忠华作为特殊人才破格留校任教,开始了边当老师边拍电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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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柳青》剧照

张忠华坚信,理论是灰色的,实践之树长青。所以在每年寒暑假都坚持拍电影,而几乎每一次创作都是围绕着陕西故土展开。为了找到投资,张忠华经常来往北京和其他地方,2007年到2014年拍了五部拿龙标的电影,但他却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开心。

张忠华第一部拿龙标的电影,两年时间剧本改了112稿,流转了多家公司,却在开机前七天,剧本被另外一位导演彻底颠覆,除了人名留下来基本什么都没留下。

那时,虽然每日在剧组里心理备受煎熬,但是,张忠华狠着一口劲,早上5点半起床,晚上12点睡觉,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中挣扎,写完了剧本《骡子的10000米》,最后被央视投拍。

彼时,大张忠华两岁的田波也在剧组积蓄能量。先后参与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袁和平导演的电影《苏乞儿》、管虎导演的电影《斗牛》、电视剧《沂蒙》等影片的美术工作。

“我的初心是当导演,但初出茅庐在各方面都缺,缺经验和资金,所以在跟组学习的阶段,主要学习导演对场面的调度和如何指导演员。感觉学的差不多了,就决定开始自己的独立创作。”攒到钱后,田波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套DV拍摄设备,回到陕北老家,扎在一个村里生活了一年,拍了一部展示陕北农民生存状态的纪录电影《佛陀墕》。

此后,田波又历时五年,扎在一个村子里创作了一部反映陕北农村一位村支书和村民们真实生活状态的纪录电影《走马水》。2013年,田波参与导演了央视电影频道出品的百集纪录片《中国通史》。次年参加电影频道主办的“中国影响力”全国青年导演十强选拔赛,比赛由张艺谋和成龙任监审,田波成功晋级全国十强青年导演,获得100万奖金。从此转型开始做故事片导演。

也正是扎根故土的这两个作品,让田波迎来了为央视八集人物纪录片《路遥》做导演的机会。在拍纪录片《路遥》的过程中,田波无数次被路遥对待文学的执着所打动。同为从黄土高原的山沟里走出来的陕北人,田波感觉自己像是与路遥进行了一场跨时空的对话。

1991年,路遥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后,他跪在皇甫村柳青墓前,流着眼泪连叩六个头,以这种方式深深地缅怀把自己带上文学道路的恩师。

也就是在这场涤荡灵魂的对话中,被路遥奉为文学教父的柳青,让田波产生了极大兴趣。关注现实、心怀苍生的柳青,以作品魅力和人格魅力共同作用,以宏大的文学视野和浓重的乡土情结,在田波心中竖起一座丰碑。

田波再一次深深沉醉于文学陕军的魅力之中,他认为柳青用14年扎根一个村,为时代立传,为底层人画像,把陕西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刻画得如此深刻生动,如果被当代的我们遗忘,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便萌生了把柳青的风骨和良心雕刻到大屏幕上的想法。

2017年,田波和制片人王苗霞开始着手拍摄人物传记电影《柳青》。因这个题材难度很大,开始这个项目并不被人看好,但他们的诚意感动了陕西籍的两位电影大咖的鼎力加盟,一位是著名电影编剧芦苇担任剧本顾问,另一位是著名电影美术指导霍廷霄担任总监制,电影《柳青》的制作前后历经了六年,前三年工夫都花在剧本的创作上。

“我和导演田波一起观摩参考影片,研究大量的历史资料,去采访许多见过柳青的人;我们找到经典传记电影来学习,拜访了数十位文学专家和历史学者,努力塑造出一个真实感人的艺术形象。”总制片人王苗霞认为,人物传记电影的创作,必须尊重历史,虽然这个题材难度很大,商业性也弱,但我们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的价值。

电影《柳青》剧本2018年入选由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财政部等七部委共同发起实施的国家“电影剧本孵化计划”。

这部影片也收获了崇高的荣誉——在全国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电影类评选中获得优秀作品奖;提名第十九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在首届金熊猫国际电影节提名“最佳编剧奖”和“最佳男主角奖”。

令田波夫妇更加感到荣耀的是,因为这部电影的拍摄和影响力,长安区政府和电影《柳青》出品方建设了柳青创业史教育实践基地、柳青故居、柳青文学纪念馆,还建成柳青文化公园供整个皇甫村的老百姓休闲。

“在柳青深爱过的那片土地上,人们正在书写着新时代的创业史。我们也探索了‘电影+乡建’的宝贵经验。”《柳青》是田波的大电影处女作,也是妻子王苗霞首次挑战投资规模较大的制作。

而张忠华与妻子刘盼为了避免过多的资本干扰,选择自己投资拍电影。2017年,他们创办了西安席布鲁儿童电影制片公司,专门做儿童片。刚刚结婚的刘盼没有任何犹豫就把彩礼钱打到电影启动账户上,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仅剩46块钱。

“陕西是我的主场,我只要不离开老家的村庄,今生就会有写不完的故事,拍不完的电影。”张忠华觉得陕西这片土壤滋养着他的创作,看啥都特别有灵感。人一旦有了情感,就有创作冲动。有了创作冲动,东西才能写好,只有去陶醉,才可能拍出好电影去陶醉别人。

“要命的真实”

花有千姿百态,却能各自盛开。

2017年,张忠华夫妇拍摄《树上有个好地方》的时候,田波夫妇在全情投入创作《柳青》。而此前与田波合作过纪录片《路遥》的副导演白志强,也在这一年开始创作自己的电影处女作。

白志强曾在陕北老家拍摄了《声命》《边走边唱》《道情》几部纪录片,用自己的方式为陕北的传统民俗艺术留下影像,也忠实记录着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还做了《我和我的家乡——回乡之路》的执行导演。

也就是在贴地觅诗的过程中,让他有了不拍电影就自认怂人的“意难平”。2014年,那时候白志强正在拍摄聚焦陕北说书盲艺人的纪录片《边走边唱》,整天骑个摩托,跟着说书人走。有天晚上,他们到一个学校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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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咚咚响》剧照

第二天起床,孩子们都来上学时,他被眼前的情景和校长的介绍深深震撼,学校160多个学生,全部是贫困留守儿童,其中有60多个是单亲或者孤儿。

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不然寝食难安,于是拉朋友成立了“星星火——贫困留守儿童志愿队”,给孩子们买些书包、文具、鞋子、袜子……可他的力量也有限,他自己也过得不太好,拍纪录片用的摄影机还是别人的,磁带也是人家赞助的。

他遇到一个孤儿,总是在地上写“爸爸我想你”,曾经跑出去找爸爸,被村支书拉了回来,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已经在一次开货车的途中坠崖而亡,他还天真地憧憬着,有一天能够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放烟花。

“比起物质匮乏,更严重的是孩子们在情感上的缺失,他们缺少关爱,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白志强决定把这个故事拍下来,因为怕伤害孩子,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纪录片形式,打算拍一部剧情电影,把它送给这些留守儿童。

白志强是学摄影出身,写剧本是短板。他想起路遥曾经说过的话:“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如同修行的教徒绝断红尘告别温暖的家园,开始餐风饮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圣地走去。”

他和几个伙伴一起,找到了秦岭山石砭峪一个叫青岔的小村子,住进农家乐,开始了为期两年的“闭关写作”。为减少干扰,他给自己定了个原则:不下山。

“想尽办法藏住所有的想法,把它做写实。”对白志强来说,把一部电影拍得“真”,比把它拍得戏剧性更难。

拍摄纪录片的时候,白志强结识了被称为“中国第一编剧”的芦苇。在电影制作、学习上,芦苇是他的师父。剧本写到第三稿,白志强把它发给了芦苇,得到的回复是“人物有根据、扎根生活,大有可做”,白志强有了底气。

芦苇还嘱咐他,“写作人物千万不要对标银幕,要对标生活”。在芦苇的指导下,这部名为《拨浪鼓咚咚响》的电影,历经五年时间,修改了12稿,经历绝望和希望,跋山涉水地来到观众面前。

一个丧子的父亲要寻仇,一个留守的孩子要寻父,两人相遇,一段啼笑皆非的寻亲之旅就此开启——电影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让人动容的,是电影里的“真”,是大银幕上稀有的“普通人”。

《拨浪鼓咚咚响》整部影片没有启用一名专业演员,“全素人”本色出演,全片用陕北方言表演,看上去最不取巧的方式,反而让电影展现出最真实、质朴的人物形象。小男孩“毛豆”一角的扮演者白泽泽是从陕北县里2000多个孩子中“海选”出来的。

而苟仁的扮演者惠王军则是导演白志强的同学,他写剧本的时候就参照过他的故事,听完苟仁的故事,惠王军问:这不就是我吗?

值得一提的是惠王军还被提名为金鸡奖最佳男主角。

白志强觉得,他们这是个“干大事”的剧组,尽管因为影片不够类型,不够市场,不够商业,预期的投资没拉到,他们只能一边拍一边和钱较劲。没钱使他们遭遇了很多非常具体的困难,但却挡不住他们的“用心”。

制片人田佼平说,在拍摄过程中,最艰难的时候,整个剧组的账上只剩七块钱。知道剧组没钱,几乎一半人愿意不要工资跟着他干,还有大学同学将自己仅有的积蓄打到他的账户。妻子也支持他,在他失意的时候鼓励他,骄傲的时候拍打他,没钱的时候,跟着他一起去银行贷款。每每想起这些,白志强就泪目。“除过一些私人的感情,我想大家还是认可了这部电影的价值和意义。因为有一个入情入理、触动人心的好故事,才能吸引这么些有良知的创作者加入。”

拍摄过程中,他们近乎偏执地追求“真”。白志强觉得,真实是真诚的前提,而真诚是作者和观众灵魂沟通的唯一桥梁。所以“要命的真实”成为白志强的美学追求。

白志强是学摄影出身的,要把画面拍漂亮,把拍摄节奏加快,其实都不困难。但他确定这部电影不需要,因为生活本身更多是杂乱无序,平淡无奇。生活质感带来影像的真实感。

他们想尽办法,藏住想法,藏起设计,藏起娴熟的技巧,藏起黄金构图,藏起漂亮的眼神光……有人评价说这部电影“土得掉渣”,在白志强看来,那甚至是一种褒奖。

电影美术师霍廷霄评价说:“你看,小成本电影没钱,也不妨碍你用心。”

“拍电影就是找麻烦”,在不断遇到麻烦与解决麻烦的过程中,白志强完成了自己首部剧情长片大电影的拍摄,在经历了没钱、修改、补拍、疫情等种种波折后,2023年2月25日,电影终于在全国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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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咚咚响》导演、演员在影院与观众互动

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上,《拨浪鼓咚咚响》获得最佳儿童片、最佳导演处女作、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最佳剪辑五项提名。

如今,白志强的梦想变得更加庞大而具体,他希望自己能为大多数去代言,成为一个优秀的导演。在他眼里,这些大家所谓的“边缘人”才是人群里的大多数,而他们却在大银幕出现得太少太少。

“我没有给自己设限,不是一定拍摄哪一类型的影片。我想不变的还是对人的关照。”谈起下一步的计划,白志强导演说自己在筹备烂尾楼相关的电影项目。

(本文刊发于《当代陕西》2024年第8期)



责任编辑:窦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