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刻刀，一方牛皮，万千世界。她从父亲手中接过两百多年的皮影传承，却不愿被传统束缚。
走进西安书院门老巷深处的汪氏皮影工作室，静谧中透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各类皮影作品琳琅满目。内间里，一位老师傅正凝神屏息，左手推皮，右手握刀，专注于手中的皮影“镂刻”。只见他将刀尖扎入牛皮保持不动，全凭左手手指的力道推动牛皮逆着刀锋走线，这便是华县皮影的核心雕刻技法“推皮走刀”，也是机器无法替代的手工绝技。
汪海燕皮影作品-五岳神君朝仙图
华县皮影凭借其独特的人文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被誉为“中华戏曲之父”“世界皮影之父”。“汪氏皮影”是华县皮影的典型代表。
汪海燕作为“汪氏皮影”第四代传承人，实现了传统技艺与现代创意的完美融合。她打破常规，将工笔水墨的意境融入方寸牛皮；她锐意创新，创造出世界最大的皮影《穆桂英》；她更跨界破圈，让东方皮影与西方奢侈品实现梦幻联动。
汪海燕皮影作品-白蛇传
透过她的坚守与突破，我们得以感受这位非遗传承人如何用一把刻刀雕刻传统与创新的边界，以一份匠心让皮影“潮”起来，讲好中国故事。
学艺
“皮影是我的第一个‘玩伴’”
“皮影，可以说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玩伴’。”谈及与皮影的缘分，汪海燕的思绪回到了童年。受父亲汪天稳影响，她自幼便看着父亲制作皮影，刻好的皮影被送到戏班，用于农村红白喜事、年节庆典的演出。小小年纪的她，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特权”，可以钻进戏台后方，看老艺人们弹唱说念，触碰那些源于父亲之手的皮片人儿。
“台前的人们鼓掌、喝彩，一声声叫好，那种氛围，我觉得特别好玩。”老艺人有时还会逗她，把皮影递过来说：“来，娃，你动一下。”当她试着操纵皮影，让这个角色按照自己的意思跳舞、走路时，“它好像真的活了”。那种奇妙的感觉让汪海燕下定决心：“我要学这个，我要把它传下去。”
汪海燕的父亲汪天稳，是中国皮影界唯一的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人称“中国皮影第一刀”。他11岁师从著名皮影雕刻大师李占文，成为其关门弟子。在她记忆中，父亲常常提起年少学艺的艰辛。练习“推皮走刀”需要以左手三指推皮运转，每日晨午晚三遍、苦练三年，“后来手上压两块砖，再挂砖于腕，三年过后，不管冬夏，手再也不抖。”汪天稳最终完整掌握了从制皮、雕镂到敷色、缀钉的全部24道工序，尤其是“推皮走刀”这门绝技。
但汪海燕的学艺之路，并不顺畅。“起初父亲只让我做磨刀、磨皮这样的辅助工作，慢慢才接触画稿、熨烫和染色，真正的雕刻核心，他一直不愿教我。”
而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执拗”。你不让学，我偏要学。直到有一天，她将自己雕成的“杨贵妃”送到父亲面前，汪天稳端详片刻后评价道：“不错，还可以更深入地给他教一下雕刻。”她立即回应：“这就是我刻的。”父亲那一刻的惊讶与震动，她至今难忘。
从那之后，父亲开始正式教授她雕工，将汪氏皮影最引以为傲的“推皮走刀”技法事无巨细地传给汪海燕。
汪海燕皮影作品-钟馗祈福
“第一次拿刻刀，手就被划了。家里有十二种刻刀，粗细功能各不相同。一件皮影作品，大约要刻3000多刀。”为了练稳左手，她在手臂上悬吊砖块，日复一日推皮走刀。“课余时间全用来练功，又枯燥又寂寞。看见别的小孩出去玩，我心里也痒，但还是咬牙忍下来了。”
多年以后，一次访谈中，父女俩才真正打开心结。父亲坦言，最初不愿传艺，其实是不忍心看女儿再吃一遍自己吃过的苦。
传承
父亲教授的不仅仅是技艺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国风》中的这句话，恰是工匠精神的生动写照。对于汪海燕而言，父亲汪天稳既是严师，也是慈父。他一生恪守传统、尊重技艺，始终坚持不走捷径。
“和父亲相比，他的优势在于对传统题材的理解和深厚的技艺功底，尤其擅长制作传统套系作品，对戏曲人物、服装和剧情表现有着深入的把握。”汪海燕解释说，“相比之下，新一代创作者对传统文化的认知较为薄弱，更多聚焦于皮影雕刻本身，缺乏对戏剧背景和人物表现的深层次理解。”
传统皮影戏中的人物多以侧脸呈现，喜怒哀乐全凭一根线条来传递。父亲雕刻时呼吸沉稳，线条一气呵成。“‘想要笑，嘴头翘’，口诀谁都会背，但那一刀要翘到什么程度、落在什么位置，靠的就是真功夫。”汪海燕说。
汪海燕皮影作品-富贵吉祥
汪海燕明白，父亲的一身功夫是苦出来的，也是别人学不来的。“他常常叮嘱我们，‘德’要放在第一位，‘艺’在后。因为无论学手艺还是做事情，首先得把人做好。”汪海燕回忆道，“他一直提醒我们，汪氏皮影越来越受关注，非遗也越来越被重视，但不管将来走到哪一步、有了什么成就，都要记住，‘夹着尾巴做人’。咱们陕西人讲究低调务实，要踏实本分，好好做事，更得好好做人。”
在父亲的影响下，汪海燕不仅承袭了精湛技艺，更传承了这份做人从艺的坚守。
汪海燕皮影作品-大闹天宫
创新
在技艺与文化表达之间达到平衡
如果说父亲汪天稳的大半生处于皮影戏的高光时期，那么汪海燕所面对的，则是皮影戏逐渐被忽视的阶段。影视媒体的兴起与传统手工业的式微，给手工皮影匠人带来了巨大冲击。
“提高公众对非遗的关注，是我这一代人的责任。”汪海燕明白，作为传承人，不仅要传承皮影手工技艺，更要推动皮影艺术的复兴。
汪海燕皮影作品-穆桂英
在西安易俗社汪氏皮影博物馆，悬挂着一幅三米高的巨幅皮影作品《穆桂英》，人物英姿飒爽，栩栩如生，展现着传统皮影的经典魅力。这幅由汪海燕带领团队完成的作品，也是她锐意创新的代表作之一。
传统皮影一般高约30厘米，华县皮影通常为33厘米，而这件作品被放大了十倍以上，这对汪海燕来说，是一项巨大挑战。
选材上，牛皮宽度一般不超过2米2，因此必须进行拼接。团队特意选用牛背部位的皮料，因这一区域厚度相对均匀、质地相近，可最大限度降低雕刻和上色过程中的误差。整个制作过程中，六、七名核心成员共同投入了约3个月时间。
放大尺寸不仅意味着体型的改变，更带来了雕刻技法上的难题。传统纹样按比例放大后，容易出现镂空部分过于稀疏、花纹精细度下降的问题。通过灵活运用阴刻与阳刻技法，团队在保持纹样精美的前提下重新设计了镂空结构，以适应巨型皮影的视觉表现。
“穆桂英形象的选择，既出于她对女性力量的象征，也考虑到其服饰‘能文能武’的双重含义。”汪海燕表示，在传统戏服规制中体现了她的巾帼英雄气质。
制作中，翎子的部分尤为困难。小型皮影的翎子可直接用手窝出弧度造型，但放大后长度超过一米，材料既要有韧性，又要保持形态灵动。经过反复试验，团队最终采取边雕刻边塑形的联合工艺，成功解决这一难题。
这件作品不仅展现了皮影技艺的创新，也传递了传统文化的内涵。汪海燕希望通过穆桂英这一形象，突出女性力量，并在技艺与文化表达之间达到平衡。
跨界
非遗商业化赛道上的典范
在面对非遗传承普遍面临“后继无人、商业变现难”的困境时，作为汪氏皮影第四代传承人，汪海燕勇于打破“守旧”桎梏，带领这门已传至第五代的老手艺大胆跨界，从文创产品到潮流IP合作风生水起，不仅破解了传统技艺的存续难题，更让汪氏皮影成为非遗商业化赛道上的典范，为行业探索出一条活态传承的新路径。
汪海燕皮影作品-文成公主进藏
2003年春天，汪海燕独立创办了以皮影制作和教学为主的工作室。也是在这一年，机遇悄然而至。一家外贸企业定制了一批以圣诞礼物为元素的皮影。从此，汪海燕带领工作室走上了市场化的发展道路。
创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当汪海燕把动漫皮影拿给父亲看时，汪天稳当场甩下一句“瞎整”。在他眼中，那顶多是个皮雕，甚至像个没做完的半成品。
开始几个月，父女都憋着一口气，谁都不搭理谁。但汪海燕知道父亲其实也是皮影的一位创新者。1976年，汪天稳就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合作拍摄了皮影木偶剧《皮影轻骑兵》。
汪海燕在坚持创新的同时更注重保留皮影的传统技法。当看到越来越多年轻人对这些作品报以热情的反馈时，父亲也渐渐理解并接受了她的跨界设计。
从2016年开始，汪海燕对皮影的跨界尝试多了起来。她选用雪花纹、万字纹、鱼鳞甲等传统纹饰，走上各个时尚大展，让年轻人感受到皮影经久不衰的美。
2017年，一家奢侈品牌邀请汪海燕为品牌门店设计橱窗，这次合作为汪氏皮影打开了国际市场。之后，汪氏皮影迅速开展了大量联名合作，国际知名品牌和国内公司、赛事与皮影艺术发生了奇妙的碰撞。
很快，皮影又遇上了“二次元”。汪海燕带领团队为腾讯设计雕刻了国漫IP“狐妖小红娘”皮影，“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和年轻人喜爱的动漫作品合作，宣传效果非常好。”之后，她还增加了与网络游戏公司的合作，制作了数十款游戏人物，让更多年轻人接触到了皮影艺术。
从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到与百达翡丽、Burberry、FENDI等一众一线品牌及百度、腾讯等知名企业的合作，汪氏皮影从视觉上给观众带来新鲜感，提升观众了解皮影戏、认知皮影戏的欲望。
融合
期待更多年轻人走进皮影世界
如今，工作室已成为非遗传承基地，并在多所中小学、高校开设皮影课程。
汪海燕皮影作品-门神
随着时代发展，皮影制作也融入了越来越多新技术。汪天稳亲手改进了一系列雕刻刀具，而汪海燕在教学过程中引入现代打印技术，替代传统宣纸画稿，降低了皮影制作的学习门槛。汪海燕认为，让非遗被更多人看见和了解，是对传统最好的传承，也是非遗技艺存续的最佳状态。
汪海燕的坚定与热忱，不仅在皮影传承上取得成就，也深深影响了第五代传承人党飞华。作为00后，党飞华致力于将皮影艺术与现代生活相融合。大学期间，他运用生物编程技术，使用大肠杆菌产生的帝王紫色为皮影上色，该项目荣获国际基因工程机器大赛金奖。在2023年杭州亚运会期间，他创新融合皮影艺术与体育元素，制作了体育项目的皮影动画，继续拓宽这项古老艺术的当代边界。
值得一提的是，汪海燕与儿子党飞华共同设计的蝴蝶耳饰，取得了十分可观的销量。汪海燕介绍道：“我们一直致力于创作能够吸引年轻人的皮影作品，无论是短视频内容，还是像皮影耳环这类兼具时尚与文化气息的产品。”
通过与年轻人的交流，她发现这类融合传统元素的创意饰品非常受欢迎，这也激励他们吸引更多年轻人参与进来，共同传播皮影文化。“我们从简单易懂的形式入手，比如蝴蝶耳环，它的灵感来源于我儿子搜集的蝴蝶标本。在设计过程中，我还融入了‘梁祝化蝶’这一经典文化意象，让饰品不仅具有美感，更承载了故事与情感。”
通过这种浪漫而贴近现代审美的方式，他们为皮影艺术注入了新的文化生命力，也期待年轻人能借此走进皮影世界，逐步了解其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蕴。
老、中、青三代人的接续传承，让这项历经千年的非遗技艺，焕发出新活力，期待未来涌现更多这样的创新实践。（文/李惠茹 高伟 图/叶建峰）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